妈妈教我的人生课：尊重但不要无条件地服从

作者：钟郁君

尊重和尽心对待自己的父母，但不是无条件地服从。

孝顺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和既有价值，它包括了两个部分：“孝”代表的是子女用尊敬和奉献的心情，支持和关怀父母；“顺”则是无条件地听从父母的指示，完成父母的心愿。

一言以蔽之，孝顺就是关怀、支持、尊重，加上绝对的服从。

虽然妈妈的想法较为现代，但她对于一些中国传统价值也相当推崇，孝顺就是其中之一，她不只对孝顺有很深刻的看法，也身体力行孝顺的道理。然而她却不同意完全服从的想法，她认为对于父母亲应该尊重和尽心对待，但不需要无条件地服从，这种观念在当时是非常离经叛道的。

妈妈是一个关怀和尊敬父母的女儿，尤其是对自己的母亲。当抗日战争在1945 年结束时，她费尽心思从重庆搭第一班飞机到广东看我的外婆，因为听说战争刚结束，像广东这样的地方还没有完全恢复秩序，她要确定外婆一切无恙，身旁有人照料。当二舅过世时，妈妈更是一得到消息，就想尽办法留在外婆身边陪着她，安慰她。

我目睹妈妈对外婆尊敬与奉献的无数事迹，她也以自身的行为教我孝顺的道理。以身作则，一直是她心中认为最好的教导方式。

在无数对外婆孝顺的事件中，有一件事是我永生难忘的。

当我们还住在香港时，一天下午妈妈照例带着我去探望外婆。当我们一到外婆家，外婆就和往常一样开始抱怨，抱怨妈妈不关心她，不能满足她的要求，还特别提到妈妈不让轩姐准备她喜欢吃的牛肉，整个过程妈妈只是静静地坐着微笑听外婆叨念。妈妈的沉静让我惊讶，因为我还记得几个礼拜前，当外婆拒绝轩姐准备的牛肉料理时，我在妈妈的眼中看到泪水，妈妈是很少哭的。

这时我决定打破沉默，没办法再保持安静了。“你不公平，”我插嘴，“事情不是这样的，妈妈有吩咐轩姐准备你喜欢的牛肉料理，还叫轩姐送过来，你不仅不接受，还说自己不吃牛肉，你一定是记错了。”

“你怎么可以这么无礼，阿妹！实在太大胆了，赶快跟外婆道歉。”妈妈怒气冲冲地说。在妈妈叫我闭嘴前，我已经大喊道：“但是，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住口！快向外婆赔罪，我不要再听到你说任何话。”我可以感觉到妈妈的怒气，知道自己闯祸了。妈妈冷冷地看着我，我飞快地道了歉，并说自己再也不敢了。妈妈也为我的无礼和管教无方向外婆赔不是。


“你是来看我还是侮辱我的？觉得我活得太久了？是不是？你以后不用来了。”外婆一眼也没看我们，一口气数落了一大串，就自顾回房去了。

妈妈和我安静地待在客厅，寸步不敢离开。过了许久，外婆的用人丁姐过来说外婆要睡午觉，让我们回去，我们这才离开外婆家。

一回到家，妈妈把我带到她的房间说：“我知道你感到愤愤不平，你说的是实话，结果被骂还得道歉。”我点了点头。妈妈说对了，我真的觉得很不公平。

妈妈握起我的手：“阿妹，看着我，你不是因为说实话而被骂。说实话是对的，可是你不该对外婆那样说话，这会让外婆很没有面子。”

我安静地听着。妈妈继续说：“牛肉的事我当然记得，但不能也不应该顶撞外婆。作为外婆的女儿，如果这样做就是不孝。对你来说，她是你的外婆，你要表示尊敬，现在明白了吗？”这件事情，是我学到的一堂尊亲敬老课。

即使自己没错，妈妈也绝不会和父母顶嘴，但她还是不顾外婆的反对，坚持要和爸爸结婚。在妈妈的时代，婚姻多半是被安排的，不按照父母之命结婚，将会被视为大逆不道，绝对是不肖的行径。“没有听外婆的话，并非我不孝顺。我爱你父亲，而外婆的反对完全没有道理，我不愿意盲目地服从。”妈妈再一次说明，在某些状况下不顺从是可以接受的，但绝对不可以失敬。

“让我告诉你李叔叔的故事，他没有分清楚孝顺父母和盲目服从的区别，结果让自己的生活过得很不快乐。”

李叔叔出生于一个医生世家，在他父亲心目中，李叔叔一定会克绍箕裘成为一个医生，毕竟李叔叔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只是命运有不一样的安排。从四岁开始李叔叔就显现出对音乐的特殊才华，别的男孩子在这个年龄是玩玩具，而他的玩具是一台钢琴。甚至在正式学钢琴之前，他已能够轻易弹出所听到的音符，到了十二岁时更是获奖无数，被视为难得的天才。父亲以他为荣，总会在朋友面前夸称他是“家里的小小音乐家”，而李叔叔的在校成绩也相当优异。

一切是如此的顺利，李叔叔十六岁时拿到了一个音乐奖学金，可以到欧洲最顶尖的一所音乐学院深造。父亲虽然因此而感到高兴，却并不认为他会接受，但李叔叔出乎意料地告诉父亲，他决定接受这笔奖学金，离开目前就读的学校，随即整个情势已然失控。

“音乐只能是你的兴趣，而不是职业。你注定要成为一个医生，和我一样，和你的祖父一样，也和你的曾祖父一样，你必须传承这个家的传统。”父亲对着他怒吼。

当李叔叔对父亲说自己的志愿是要成为钢琴家而不是医生时，父亲几近歇斯底里地怒骂：“你不是我的儿子！一个孝顺的儿子应该要遵从父亲的心愿，而不是违逆。”


接着，李叔叔的父亲威胁要和他断绝关系：“你让这个家蒙羞，如果你要学音乐，就再也不要进这个家门，我没有你这个不肖子。”最后他对李叔叔说的话是：“你还得承当一切的后果，这个家因你而无法维系医生世家传统的后果。”

经过一番挣扎，再加上母亲，同样也是医生的叔叔和阿姨的关切，他终于向父亲低头，当父亲知道儿子的决定时，说：“我相信他终究会做到一个孝子应该有的本分。”

李叔叔依照了父亲的心愿成为一个医生，可是这并不是他自己想要的。有一次他告诉妈妈，自己之所以让步的理由，是因为不希望为此背负不孝的名声：“这是我作为一个孝子必须背负的十字架。”

虽然李叔叔是个好医生却并不杰出，因为他的心不在此。“每次和我们聊到音乐时，你李叔叔的眼神就会充满光芒，那是我们在提到医学时不会在他眼中见到的光芒，我认为他仍然没忘情于音乐，或是那一段作为‘小小钢琴家’的日子。”

妈妈后来还提到，有一次李叔叔喝醉了，对妈妈说自己一直对于放弃音乐成为医生的决定感到后悔，李叔叔伤心地说他应该只要做一个尊重父母的儿子，而不是一个服从的儿子。

我自己做过最不听父母话的一件事，是和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在一起。

我十七岁那年，交了第一个男朋友。父母却不赞成我们在一起，他们认为他是个好人，但我们两人的价值观，对人生的期许与目标差异过大。而我不同意父母的看法，我觉得他们之所以反对只是因为不了解他，这样既没道理也不公平。因此，我不顾父母的反对仍然继续和男朋友交往。几年以后，我得承认爸妈的看法是对的，他的确不适合我，我们在很多事情上意见相左，我也就渐渐和他疏远了。

虽然我对父母并非言听计从，但我依然严守妈妈的原则——总是诚挚对父母保持尊敬之心，甚至有一次他们还夸我是个有“孝德”的女儿，这真是对我最大的赞美。

我能够获得这样的赞美，是因为我的父母从未把服从当作是孝顺的一部分，不然我绝对不可能有机会和孝顺沾上边。

对父母以及其他长辈尊敬，是妈妈希望我们要做到的事。而所谓的尊敬包括：当长辈走进房间时，我们应该起身帮忙开门；让长辈走在前面，他们未坐定前，自己不可先行就座；用餐时要由长辈先开动；而当长辈来访时，更应该先放下手上事情和他们打招呼。

对妈妈来说，更重要的是绝对不可以在公开的场合和长辈唱反调，尤其有外人在时，这样会让长辈觉得没有面子。


妈妈说了一个她自己的例子，这是发生在她首次见到爸爸的父母亲的时候。妈妈受邀到爸爸家中吃晚饭，奶奶家主要是讲海南方言和一点点广东话或普通话，而妈妈讲的是广东话和普通话，几乎不会讲海南话，这也为这场充满喜剧效果的进餐埋下了伏笔。

当大伙在餐桌旁坐定时，奶奶开始用海南话对妈妈说话，妈妈其实一句也听不懂，但为了表示尊敬，便微笑着点头，嘴上直说着：“是的，是的。”

餐桌上的人突然哄堂大笑了起来，包括爷爷奶奶。妈妈为此感到纳闷，直觉告诉她一定和自己所说的话有关。妈妈的脸红得像个西红柿一般，而爸爸最年长的哥哥，我的大伯，问妈妈是否听懂奶奶说的话了，妈妈摇摇头。

大伯说：“我妈是跟你说对不起，菜准备得不够丰盛，你一定吃不饱吧。”此时妈妈才搞懂怎么回事。她原本是为了表示尊敬，却反而变成赞同奶奶的意思，认为桌上的食物太少不够吃。

还好，奶奶很有幽默感，她用海南话回答妈妈：“那么你得把盘里的食物吃光，不然你就会挨饿了。”她笑了起来，妈妈也跟着开怀大笑。

虽然听妈妈说过许多尊敬长辈的道理，但直到自己犯下错误以及受到一些教训以后，我才真正明白。其中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到如今都还觉得似乎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七岁那年，外婆曾在我们家住过一段时间。有一天，爸妈都出门了，只剩外婆和我在家，我在客厅里听着收音机，此时外婆穿着妈妈最喜欢的毛衣出现在我面前。

“你妈妈的毛衣对我来说太小了，”外婆指着纽扣说，“我得把这些纽扣拆掉才能穿得下。”她转过头来问我：“哪里有剪刀啊？”

“你不可以这么做，这不是你的毛衣，这是妈妈最喜欢的毛衣。如果你把纽扣拆掉，那么这件毛衣就完蛋了。”我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了这些话。外婆当时既惊讶又吃惊的表情我至今印象深刻。

“你以为自己是谁，竟敢这样和我说话？我可以对你妈的毛衣做任何想做的事，因为她是我的女儿。”这时门铃响了，爸妈走了进来，我连忙跑向他们，以为可以得到庇护。

不出我所料，几分钟过后，有人喊我的名字让我到客厅里，我边走边感觉自己就像猛虎笼子里的小羊。客厅里的外婆和妈妈表情都非常严肃，还带着怒气。妈妈要我向外婆道歉并请求原谅，而且保证永不再犯。

我照着妈妈的意思做了，可是心里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需要道歉。


后来，外婆在我们家住的那一段日子，很少和我说话，对我相当冷漠，应该是所谓的沉默抗议。

在外婆离开后，妈妈感谢我试着保护她的毛衣，并向我解释：“就算不是外婆，你也不该对任何长辈那样说话。你必须对长辈表示尊敬。”

我常在想为什么自己不是外婆最喜欢的孙女，现在我知道原因了。

妈妈不但禁止我们对长辈讲话不礼貌，更不允许批评长辈，不幸的是，在我付出相当惨痛的代价后，才学会了这个道理。

有一次，要来我家吃饭的傅叔叔，迟到了一小时，而另一位客人张叔叔一直客气地说要等傅叔叔到了后才上菜。谁知，傅叔叔一来就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大家根本不需要等他，连一句对不起都没说。我看出妈妈有点不悦，但为了当个称职的主人，她没说什么，只是吩咐用人赶紧上菜开饭。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我说了一句自己也立刻感到后悔的话：“傅叔叔好没有礼貌，不但迟到了一小时，而且还吃过饭了……”我的话马上被妈妈打断：“傅叔叔也许有错，但不代表你可以批评与无礼，别让我再听到你批评长辈。”

我一直努力地遵从妈妈的教诲，但随着年纪的日渐增长，我发现要永远保持对长辈的尊敬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尤其是在特殊状况下。

念研究所时，一个周六下午，好友玛丽亚邀我和其他几个友人结伴去一个朋友的游艇上玩。由于这个朋友她才刚认识，所以希望我们能陪她参加这个活动，我答应了，不过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那是一个美好的秋日，非常适合搭乘游艇，阳光普照却不会感到燠热。我们开玩笑地跟玛丽亚说，这是关系开展的好预兆，但我没有料到，这竟然成为自己生命中一次极大的考验。

游艇到码头来接我们，但是游艇的主人却不在船上，玛丽亚说她朋友会在邻近他家的一个码头等。当他上船之时，我正在和朋友讨论一些严肃的话题而没有注意到。

“郁君，这是弗兰克，今天的主人。”玛丽亚的招呼打断了我们的讨论。

我抬起头来发现站在玛丽亚身边的“弗兰克”就是我认识的马叔叔，整个人都愣住了，全身发僵无法动弹。好半天，我才听到玛丽亚的声音：“郁君，你还好吗？你看起来像是看到鬼似的。”


她的声音把我从惊吓中给拉回来，我强作镇定说了句：“没什么，我没事，只是觉得有点头晕，一定是给太阳晒昏了。”我装作不认识马叔叔，和他握了握手，并且感谢他的邀请。马叔叔看起来也有些震惊，幸好玛丽亚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异样。当时我脑子里只有一种感觉：爱情是盲目的。

恢复常态的我很生气，马叔叔身为我所尊敬的长辈，竟然对妻子不忠实，而且还欺骗我的朋友玛丽亚。我自己再也无法尊敬他了，我还考虑要不要告诉玛丽亚，这真是太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经过几个小时的煎熬，我们终于回到码头，我很庆幸尴尬的场面终于结束，至少暂时告一段落。

所幸的是，没过多久，玛丽亚就不再和我提起“弗兰克”。我真感觉自己得到解脱，但我不曾向玛丽亚透露些什么，也许是玛丽亚自己发现了“弗兰克”的状况，或者马叔叔决定结束这一段关系。不管理由是什么，我觉得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几个月后，马叔叔来我们家吃晚饭。有几次他都试着和我交谈，但我的回应总是非常简短，以致双方的对话无法继续下去。

晚饭过后，我以还有功课要做为由躲回房间，除非万不得已，不然我一点也不想和马叔叔有相处的机会。

几小时后，我听到马叔叔告辞离开，妈妈的脚步声来到我房门口，我转过头看到她皱着眉站在门口——每次对我的作为感到不满时，她总会皱起眉头。

“你怎么回事？”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接着说，“你对马叔叔很没有礼貌，你知道吗？你已经是个大人了，我不想在众人面前骂你，但是不要一直测试我的耐心，明白吗？”

我没有反驳，只是问妈妈一个问题：“您总是教我要尊敬长辈，但如果这个长辈不值得尊敬呢，我应该怎么做？”

妈妈一脸惊讶，迟疑了一下后回答：“如果那个长辈不值得你尊敬，你还是不可以在他的面前无礼，让他没有面子，这是基本的礼貌。”她凝视着我说：“你指的是马叔叔吗？他做了什么事不值得你尊敬呢？”

我保持沉默，不能也不想告诉妈妈关于马叔叔和玛丽亚的事，我没忘记妈妈告诉过我要谨言慎行。

还好妈妈尊重我的沉默，没有再追究下去。我怀疑她其实知道马叔叔不忠的事，大概猜到我也发现了。

马叔叔的事情让我明白尊敬长辈不是没有条件的，但我们永远都必须保持礼貌。

除非他们值得，否则我们不一定要尊敬，这一点我相信妈妈会同意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