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你内心的声音

文：钟郁君
原文刊载于《妈妈教我的人生课》

倾听你心灵的声音，选择你热爱的工作，从事你一辈子想从事的行业。

妈妈受教育的机会是她自己争取来的。她是家中第一个进入普通学校就读的女孩子，在那个时代，让一个女孩离开家去外面受教育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大部分的家庭顶多会请教书先生来教女孩子写字和读书。

随着时代的改变，加上妈妈一直是外公最心爱的女儿，才得到外出念书的机会。只是，外公提出一个条件：妈妈必须是班上的第一名。

正是因为自己的经历，妈妈对于女性的教育一向看得非常重要也十分热衷。

当爷爷过世的时候，虽然奶奶仍然可以过着舒适的日子，可是经济上已经很难支持三个女儿，也就是爸爸的三个妹妹继续上大学念书。这时爸妈扛起了让我三个姑姑念书的责任。虽然这对爸妈是一个负担，但是妈妈百分之百地支持。她认为让三个小姑到大学念书受教育，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除了中国传统观念带给妈妈的影响外，另外一件事也影响了妈妈对教育的看法：1949 年以后，爸妈的许多朋友从内地来到香港定居。这些人中，有的是带着很多财产来到香港的，但因没有一技之长，往往很难适应香港的生活，只能坐吃山空；而那些有特长的朋友，即便刚来时身上没有很多钱，也能够在香港很好地生活下来。

妈妈总在强调：“你学到的，就是你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抢走。它会成为你的一部分，成为你的依靠。”正因为妈妈对教育的重视，她从不曾对我的学习掉以轻心。

整个小学时期，一到期终考试，妈妈永远都是我的家教老师：帮我复习功课，顺利通过考试并升级。我很享受有妈妈当家教的时间，一边吃蛋糕、喝饮料，一边念书的滋味真好！但是当我从小学毕业后，妈妈对我说，她不会再帮我复习了。因为念书是我自己的事，我已经大到该为自己的学业负起责任。

妈妈说：“你念书，或不念书，那是你的选择；因为这是你的人生。”

即使如此，妈妈对于我的学习，仍然是毫无保留地支持。她对我们非常严格，不会轻易答应我们的要求，可是，只要我们想学任何东西，她几乎从不拒绝。我想学钢琴，妈妈让我学钢琴；我想学书法，妈妈帮我买笔墨和字帖；我想学打毛线，第一本工具书是妈妈帮我买的，还有打毛线的针和打毛线的式样；当我想学烧菜时，家里的厨师轩姐变成了我的老师。

等到我告诉妈妈，我想念博士学位时，妈妈更是无条件地支持；哪怕当时主流社会认为女性受太多教育并不好，因为这样会很难找到结婚的对象。

有趣的是，妈妈强调我要努力学习，却不要求我要像她一样在班上名列前茅，或者只为找到一份好工作而学习；相反，她希望我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因为这样可以让我的人生更有意义而且快乐。

“倾听你心灵的声音，选择你热爱的工作，从事你一辈子所想从事的行业。你不但是选择修读的科目，更是选择你的职业，你的人生。”

这样的说法和当时的主流观点完全相反，朋友们总是告诉我要念热门专业，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找到好的工作。

妈妈总会告诉我她自己和爸爸以及他们朋友的故事，他们如何为了成就自己的梦想而去奋斗，学习他们自己喜欢的专业。而事实证明，他们能够成功，正因为他们对自己所做的事充满了热忱。王叔叔就是一个例子：他不管父母的反对，坚持追求自己的梦想，最后终于成为一个非常成功的作家，实现了他所追求的梦想。

妈妈也告诉过我，很多屈服于家庭的压力放弃了自己梦想的例子。“比如像陈叔叔，虽然他很有钱，但是并不快乐；因为他只是拥有一个容易找到工作的职业。”妈妈停了一下，继续说：“更典型的例子就是雷蒙叔叔。他充满了才华，但是他没有追随自己的想法，致力于画画，反而是遵从了父亲的意思，加入了家庭事业。结果，他不断在理想和现实间挣扎，反而影响了正在做的工作，让他的父亲更加不满意，常常批评他心思从不放在家族事业上；但是，能怎么办呢？当从事的工作是自己完全不感兴趣的事情时，个人的能力和花费的时间都是一种浪费啊！”

在我自己的周围，我能想到的是我的朋友雪丽，至少她在一开始也没有依照自己的心愿。当她从大学毕业，申请奖学金念研究所时，她告诉我中国文学是她的首选，因为这是个研究所的冷门科目。“很少人选择这个专业，竞争少，得到奖学金的机会比较多。”

“但是，雪丽，我一直以为你想念的是幼儿教育，你这么爱孩子。”

我问她，雪丽只是耸了耸肩膀，什么话也没说。我对雪丽的决定非常失望，因为以她的能力，她可以成为一个非常棒的老师，她对小孩可有办法了。

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妈妈的时候，妈妈也有一些惊讶，因为她也觉得雪丽一直想做一个优秀的幼儿园老师。

“我希望雪丽知道她自己正在做什么。因为如果要一辈子都做一件自己不喜欢的事，那一点趣味都没有，也许她会改变主意。”事实证明，妈妈是对的。

雪丽最后还是选择了中国文学专业，也如愿得到了奖学金。可是她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中国文学，一年后她还是放弃了奖学金，离开学校。

奖学金审核会气坏了，甚至把雪丽列入了黑名单。

现在的雪丽在幼儿园教书，日子过得非常快乐，虽颇费周折，但最终还是找到了自己所爱。
一直以来，妈妈的话总在我耳边萦绕：“学你感兴趣的专业，而不是容易找到工作的专业。”然而，我发现要学自己所喜欢的专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实现这一目标的路上，充满了斗争，在自己和旁人尤其是和父母之间的斗争。

念大学的时候，我想要念心理学和哲学，这彻底粉碎了爸爸对我的期望。他一直希望我追随他的脚步念英国文学，总是强调加强英文的能力会对任何事都是一种助力。经过一个痛苦的暑假和无数次的争辩和讨论后，我们总算达成了协议：我坚持我的理想，但副修英国文学。而能够得到妥协的原因，则是我告诉爸妈，是他们一直告诉我，要倾听我心灵的声音，选择我喜欢的专业。

其实我的爸爸也曾经为了他自己想要从事的事业奋斗过。爸爸想念大学，但是爷爷对爸爸有不同的规划。当爸爸从高中毕业时，爷爷帮爸爸找了一份工作，他希望爸爸到政府机关做事；爸爸极力反对，因为他不认为这是适合他的工作。爸爸和爷爷周旋了好几个月，爷爷终于同意让爸爸念大学，但就是念大学，他们也有不一样的意见：爷爷希望爸爸念上海的圣约翰大学，爸爸则想去北京大学，爷爷认为北大的学风太过于自由，而这正是吸引爸爸去念的理由，那是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

爸爸得到了圣约翰大学的入学许可，可是他心里想念的还是北京大学，他恳求爷爷至少让他参加北京大学的入学考试。直到考试的前几天，爷爷才总算允许爸爸去北京大学参加入学考试，爸爸立刻启程去北京，而且运气很好，搭上了最后一班在铁路工人罢工前的火车。但是爷爷对爸爸说，让他去北京大学考试，并不表示他就可以念北京大学。

没想到，爸爸真的考上了北京大学。回到家乡的时候，整个乡镇都沸腾了起来：居然出了一个可以上北京大学的孩子，这是整个地方第一个可以上北京大学的孩子呀！乡亲们知道消息后，甚至自发放起鞭炮庆祝。虽然爷爷仍然不喜欢爸爸去念北京大学，但是，在舆论的压力下爷爷还是屈服了，最终只得同意，这个决定改变了爸爸的一生。

妈妈说爸爸从来不敢违背爷爷的意思。毕竟在那个时代，每个家庭里的父亲所代表的就是家中无上的威严。但是，这个决定将会影响爸爸的工作，甚至还有他的人生，他不能只是顺从爷爷的意思。爸爸不想终其一生，只是待在地方政府做个小小的官员，他对自己有不同的规划。爸爸说：“这是一个值得奋斗的目标。”

除了对教育的坚持和热衷外，我的父母尤其是爸爸，格外喜欢阅读。在我们家，阅读是一件有悠久传统的事。从我有记忆以来，我的爸爸总是在看书：我起床的时候，爸爸在看书；我准备去睡觉的时候，他还是在看书。妈妈也爱看书，只是因为她的身体不好，没有办法像爸爸一样。妈妈常抱怨，觉得自己被剥夺了一样很重要的权利。

每当我碰到不熟悉的问题时，爸妈总会鼓励我去查书，找相关的资讯。问别人虽然有用，但是永远不如自己读到来得印象深刻。因此，我们总被鼓励多上图书馆，我的第一张图书证是香港美国新闻处图书馆的图书证，爸爸在我七岁那年就给我办了。

而且妈妈一贯认为作者花了无数的心血写出来的一本书，我们才花上几块钱就可以买到。“简直是世界上最划算的交易，”妈妈说，“何况，你只要能从一本书上学到一件事情，就已经值得。阅读可以帮助我们思考和反省。”

当我们在1949 年从内地移居香港时，爸爸对妈妈说其余的东西都无所谓，只有书他一定要全部带到香港。“我不希望看到历史重演。”爸爸说。原来在抗战期间，爸妈随着国民政府迁到重庆时，曾经把书交代给广东的亲戚照顾；没想到这个亲戚没有信守诺言，完全没有体会到爸爸对书的爱惜之心，竟然把爸爸的藏书称斤论两地卖掉了。妈妈说当爸爸战后发现这件事时，简直心都碎了。

爸爸对书籍非常珍惜。虽然他没有把每一本书都包起来，可是对自己心爱的书，他会极其精心地保护；看他包书，就像是看一个工匠用爱和疼惜的心情来呵护自己的作品一样。爸爸总会要我们把课本包起来，以免我们把课本弄脏。每年学校开学前，爸爸都会买一大捆纸，让我们用来包课本，而且他会亲自监督整个过程。帮爸爸买礼物也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只要帮他买书，就绝对错不了。买书当作礼物是我们家一件既定的习俗，不只是家人，就是朋友也知道。书本是我们家的精神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