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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碰碰车 于 2020-9-4 14:57 编辑
特别分享 !如何度过大学四年?
钱理群,著名人文学者,鲁迅、周作人研究专家。北京大学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并任清华大学中文系兼职教授。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最具影响力的人文学者之一。
一、大学时代:人生的盛夏
为什么说这是人生最宝贵的时光呢?根据我的经验,十六岁到二十六岁是人生的黄金岁月。十六岁以前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完全依赖于父母和老师,十六岁以后就开始独立了,二十六岁以后就开始考虑结婚啊、生孩子啊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真正属于自己的独立的时间就不多了。而这十六岁到二十六岁十年之间,大学四年又是最独立,最自由的。当然如果你想延长的话,你还可以考研究生,将这四年再延长一下。如何不虚度人生中这最自由的、最没有负担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四年的时间,是摆在每一个大学生面前的问题。大学之不同于中学,最根本的转变在于:中学时你是未成年人,对你的要求很简单,你只要听老师的、听父母的,按照他们的安排去生活就行了;到了大学你就是公民了,可以享受公民的权利,但又不到尽公民义务的时候。中学生和大学生最大的区别是:大学生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个体,中学生是被动地受教育,而大学生是主动地受教育。当然在大学你还要听从老师的安排、听从课程的安排,那是国家教育对你们的要求。但是更重要的是要发挥自己的主动性,自由地设计和发展自己。有同学给我写信说我考上大学了,满怀希望进大学,结果一上课就觉得老师的课不怎么样,对老师不满意。我觉得其实每个大学都有一些不太好的老师,北大也一样!不可能所有课都是好的。中学老师不太好的话,会影响你的高考。但是在大学里,关键在你自己,时间是属于你的,空间是属于你的,你自己来掌握自己,自己来学习。不必像中学那样仅仅依赖老师,需要自己独立自主,自我设计。
那么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大学是干什么的?你到大学来是为了完成什么任务?我想起了周作人的一个很基本的观点:一个人的成长一切都顺其自然。他说人的生命就像自然的四季:人生的季节跟自然的季节是一样的,春天该做春天的事,夏天该做夏天的事。自然季节不能颠倒,人生季节同样不能颠倒。
而现在的问题恰好是人生的季节颠倒了。我在北京老看见那些老大妈在那里扭秧歌,扭得非常起劲。按说这时候不应该再扭秧歌,是因为她们在年轻的时候没有好好扭过秧歌,所以到老了就要扭秧歌,而且扭得非常投入、非常狂。我有时候就在想,“老夫聊发少年狂”是可以的,如果“老夫”没完没了地在那里“狂”就不对了,到处都在跳就不大正常了。现在是老年人狂,相反,少年却是少年老成。这就出了大问题。所以我经常对北大的学生讲:“你此时不狂更待何时?”
这人生的季节是不能颠倒的。按照我的观点,儿童就是玩,没别的事,如果让儿童去救国,那有点荒唐。首先在大人方面是失职,没有把国家治理好,让儿童来救国;而对儿童来说是越权,因为这不是他的权利,不是他的事。但现在的中国经常发生这种人生季节颠倒的事。
作为青年人的大学生主要该干什么?这又让我想起还是四十八年前我刚进北大一年级的时候,中文系给我们开了一个迎新晚会,当时的学生会主席,后来成为著名作家的温小玉师姐说过一句话:祝贺你们进入大学,进入大学就要三样东西:知识、友谊和爱情。爱情这东西可遇不可求,你不要为爱情而爱情,拼命求也不行。现在好多年轻人赶时髦,为时髦而求爱情是不行的。但遇到了千万不要放掉,这是我们过来人的教训。我在大学,其实是在中学就遇到了非常喜欢的女孩子,但是不敢,另外当时我是书呆子,就知道一门心思读书,懵懵懂懂不知道这就是爱情。所以大学里如果遇到了真正纯真的爱情就不要放弃。知识、友谊和爱情这是人生最美好的三样东西,知识是美的!友谊是美的!爱情是美的!大学期间同学的友谊是最可珍贵的,因为这种友谊是超功利的、纯真的友谊,同学之间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
说实在话,进入社会之后,那种朋友关系就多多少少有些变味了,多少有利益的考虑。你们可能体会不到,我们都是过来人,现在我们大学同学喜欢聚会就是回忆当年那种纯洁的、天真无邪的友谊。一生能够有这样的友谊是非常值得珍惜的。所以我说大学是人生最美好的季节,因为你追求的是人生最美好的三样东西:知识、友谊和爱情。记得作家谌容有篇小说叫《减去十年》,如果我可以减去十年或二十年,如果现在是当时的话,我会和同学们一起全身心地投入,理直气壮地、大张旗鼓地去追求知识、友谊和爱情。因为这是我们年轻人的权利!
二、“立人”之本:打好两个底子
我们还要问的是,在大学期间要把自己培养成什么样的人?我们通常说大学是培养专家的。你在大学里是学得专业知识技能,使自己成为合格的专业人才,以后一方面可以适应国家建设的需要,适应人才市场的需要,另一方面对个人和家庭来说也是谋生的手段。我想对谋生这类问题我们不必回避。鲁迅早说过:“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我们求学有这种明确的功利目的——那就是求得知识,成为专家,以后可以谋生。
但是人不仅仅要有功利目的,他还要有更大、更高的一个目标,一个精神目标。我们所确定的上大学的目标,不能局限在做一个专业技术人才、一个学者、一个专家,更要做一个健全发展的人,有人文关怀的人。人文关怀是指人的精神问题。具体地说,你在大学时要考虑这样两个问题:一、人生的目的是什么?二、怎样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怎样在这几者之间建立起合理的、健全的关系?思考这样一些根本性的问题就是人文关怀。这样才会建立起自己的一种精神信念,以至于信仰,才能为你一辈子的安身立命奠定坚实的基础。这个问题大学期间解决不了,研究生阶段也一定要解决,因为这是安身立命的最基本的问题。同时要不断开拓自己的精神自由空间,陶冶自己的性情,锻炼自己的性格,发展自己的爱好,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开掘和发展自己的想象力、审美力、思维能力和创造能力,使自己成为一个健全发展的人。
大学的根本的任务不仅是传授专业知识,而且是“立人”。所以大学期间要打好两个底子。首先是专业基础的底子、终生学习的底子。在现代社会知识的变化非常快,你将来工作需要应用的知识不是大学都能给你的。尤其是自然科学,你一年级学的某些东西到了四年级就有可能过时了,知识的发展太快了。因此,大学的任务不是给你提供在工作中具体应用的知识,那是需要随时更新的,大学是给你打基础的,培养终生学习的能力。今后的社会发展快,人的职业变化也很快。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你大学学物理你就一辈子搞物理,你很可能做别的事情。你在大学就必须打好专业技术知识的基础和终生学习的基础,这是一个底子。第二个底子就是精神的底子,就是刚刚我提到的安身立命的人文关怀。这两个底子打好了,就什么都不怕了,就像李玉和对她妈妈说的:“有妈这碗酒垫底,儿子什么都能对付”。大学里这两个底子打好了,那么走到哪里你都能够找到自己最合理的生存方式。
前面说过,大学里要追求知识、友谊和爱情。我在这里侧重谈一谈该怎么求知识,怎么读书的问题。关于读书,周氏兄弟有两个出人意外却意味深长的比喻。鲁迅说:“读书如赌博”。就像今天爱打麻将的人,天天打、夜夜打,连续地打,有时候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来还继续打。打麻将的妙处在于一张一张的牌摸起来永远变化无穷,而读书也一样,每一页都有深厚的趣味。真正会打牌的人打牌不计输赢,如果为赢钱去打牌在赌徒中被称为“下品”,赌徒中的高手是为打牌而打牌,专去追求打牌中的趣味的。读书也一样,要为读书而读书,要超功利,就是为了好玩,去追求读书的无穷趣味。周作人也有一个比方,他说:“读书就像烟鬼抽烟”。爱抽烟的人是手嘴闲空就觉得无聊,而且真正的烟鬼不在抽,而是在于进入那种烟雾飘渺的境界。读书也是这样,就在那种读书的境界——它是其乐无穷的。我们的教育,特别是中学教育的最大失败就在于,把这如此有趣如此让人神往的读书变得如此功利、如此的累,让学生害怕读书。我想同学们在中学里都是深有体会的:一见到书就头痛,其实要是我一见到书就高兴,就兴奋。中学教育把最有趣味的读书变成最乏味的读书,这是我们教育的最大失败。现在同学们进入大学后就应从中学那种压抑的、苦不堪言的读书中解放出来,真正为趣味而读书,为读书而读书,起码不要再为考试去读书。这里涉及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读书是为什么?读书就是为了好玩!著名的逻辑学家金岳霖先生当年在西南联大上课,有一次正讲得得意洋洋、满头大汗,一位女同学站起来发问——这位女同学也很著名,就是后来的巴金先生的夫人萧珊女士——:“金先生,你的逻辑学有什么用呢?你为什么搞逻辑学?”“为了好玩!”金先生答道,在座的同学们都觉得非常新鲜。其实“好玩”二个字,是道出了一切读书、一切研究的真谛的。
还有一个问题:读什么书?读书的范围,这对同学们来说可能是更现实的、更具体的问题。鲁迅先生在这方面有非常精辟的见解:年轻人大可看本分以外的书,也就是课外的书。学理科的偏看看文学书,学文学的偏看看科学书,看看别人的研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样对于别人、别的事情可以有更深切的理解。周作人也自称是杂家,他主张大家要开拓自己的阅读范围,要读点专业之外的书。
这里我想着重地谈一谈理科学生的知识结构问题。恩格斯曾经高度评价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知识分子说:“这是一个产生巨人的时代。”所谓巨人都是多才多艺、学识渊博的人。那时候的巨人像达芬奇这些人,不仅是会四、五种外语,而且在几个专业上都同时发出灿烂的光辉。恩格斯说:“他们没有成为分工的奴隶,”这使他们的性格得到完整、全面的发展。在“五四”时期也是这样,“五四”开创的新文化的重要传统就是文理交融。比如鲁迅和郭沫若原本是学医的,受过严格的科学训练;还有好多著名的科学家最初都是写小说、诗歌的,像著名的考古学家、人类学家裴文中先生,他的一篇小说就被鲁迅收入新文学大系,有相当高的水平;还有著名的建筑学家杨钟健先生、植物学家蔡希陶先生,他们的小说创作都具有很高的水平。
丁西林是北大第一个开设《普通物理学》的教授,是著名的物理学家,同时也是戏剧家。大家都熟悉、都羡慕的杨振宁、邓稼先,他们在西南联大读书的时候,人们在回忆他们时,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们在一棵大树底下背诵古典诗词的画面,他们有很高的古典文学造诣。前几年我看了几篇杨振宁先生关于美学和外国文学的论文,谈得非常到位,造诣很高。
在这里我不妨谈谈我的大哥钱宁——著名的科学院院士、黄河泥沙专家。我大哥在文学方面有很高的造诣。大家可能注意到我有一部关于曹禺的研究著作,最早告诉我曹禺还有《原野》这部戏剧的就是我大哥。他对《红楼梦》很有研究,我在他面前自叹不如。他对《红楼梦》的热爱直接影响到他的学术研究,在临死之前他写了一篇文章,提出了一个富于浪漫主义的想法——建立与“红学”相媲美的“黄学”,研究黄河文化。这样的一种想象力、这样的气魄让我非常佩服。自然科学达到最高境界的时候,一定是与人文交融的。那是一种科学的大境界!
我们中国的第一代、第二代甚至到第三代自然科学家,他们都是在两个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问题是到了49年以后,由于这种文、理、工、医、农的合校大学体制的改变,专业划分越来越细,越来越专业化,使得学生知识越来越单一,越来越狭窄。现在有些学者的精神气质、气度、精神修养上与前辈学者有距离,而这个距离不是临时努力读书能够弥补的。精神气质差异的根本的原因在于知识结构的不同,在于缺少文理交融的境界。在一般情况下,学理科的人缺少文学的修养,缺少哲学的修养显不出他有什么缺欠。反过来一般学文学的人不懂自然科学好像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学理工的有没有文学修养和学文学的人有没有自然科学的修养就会显出高低了。知识结构的背后是一个人的精神境界的问题,而一个人能否成功最主要的是看他的精神境界。理科学生首先要成为专业的人才,这个门槛是不容易进的。相对来说,学文科的是考试难,进了大学要毕业非常容易。
而学理科的就不行,入学难,毕业的门槛也很高,理科的学生真正要把专业的知识学到手是非常难的――也可能是因为我不懂理科,所以把理科看得很神圣。学理科确实可以把一个人带到一个陌生的全新的世界,但是如果你把眼光完全局限在专业范围内,发展到极端就容易把自己的专业技术的世界看作是唯一的世界,惟知专业而不知其他。这样就把一个人的精神天地局限在非常狭小的空间里,知识面越来越窄,兴趣越来越单调,生活越来越枯燥,这是很多理科学生都会经历的过程。这个时候你的精神就会平庸化、冷漠化!大家可以发现这几年出现的让人瞠目结舌的事件发生在理科学生身上的居多,一个就是清华大学学生的“硫酸伤熊”事件,还有一个北大的高材生到了美国枪杀自己的导师。这都发生在理科学生身上,引起我长久的思考。这些学生在专业上已经很好了,但是由于知识的狭窄导致精神上的冷漠化,缺少对人的关怀、对生命的爱。当然这个问题文科生不是不存在,但理科学生更容易把技术看作是一切,这样实际上就把专业功利化、把个人工具化了,就成为了专业知识的奴隶。这就是我们通常讲的现代科学技术病。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所以我觉得对于理科学生来说首先要进入专业,打下坚实的专业基础,要做本专业的第一流的人才。但同时要走出专业,不要局限在自己的专业里,要看到专业技术之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对于理科的学生这个问题格外重要:就是你在丰富自己的专业技术知识的同时,还要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这样你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不然你就是奴隶!
在座的还有许多学外语的同学,在这里我还要对你们做一点忠告。我发现这些年外语学习越来越技术化、工具化,学外语就是学语言,缺少了对文化的学习。学英语、学俄语恰好缺少对英国、俄国的文化、文学的必要修养,这成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我曾经为北大外语系硕士生考试出我们专业的考试题,我就发现最简单的题他们都做不出来,连胡风是什么人都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职业的危机,随着外语教育的发展,以后说外语对年轻一代是越来越寻常的事,如果你仅仅是把语言说得流利,而不懂得语言背后的文化,你就失去了优势。特别是到外国去留学,仅仅会外语有什么用处,仅仅是语言好形成不了你的优势,因为别人的语言也会很好。学语言也不是多难的事情,在学校里打好了基础,在外国呆几年,语言也会好得很。所以你必须要有文化,你学俄语,就必须对俄国的文化、文学有很高的修养。学语言的同学不要把你的专业就变成单纯地学语言,要注意学习语言背后的文化,语言背后的文学,否则你同样成为一个工具。当年周作人就说:“不能只盯着英语文学,我们还有德、法,还有朝鲜、蒙古”。这就是世界眼光,尤其就全球化以后的发展大趋势来看,我们必须要有世界的眼光。学语言的人不仅要精通一种语言,还要旁通几种语言,这需要一种更开阔的视野。
因此所谓如何读书,读什么书实际上是如何设计自我的知识结构的问题。大学期间自我设计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就是知识结构的设计。周作人对知识结构的设计能给我们很大启发,他说:我们的知识要围绕一个中心,就是认识人自己。要围绕着认识人自己来设计自己的知识结构,周作人提出要从五个方面来读书:第一,要了解作为个体的人,因此应学习生理学(首先是性知识)、心理学、医学知识;第二、要认识人类就应该学习生物学、社会学、民俗学和历史;第三、要认识人和自然的关系,就要学习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等知识。第四、“关于科学基本”,要学习数学与哲学;第五、“关于艺术”要学习神话学、童话学、文学、艺术及艺术史。他说的这些方面,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略知一二。既精通一门,同时又是一个杂家,周作人提出的这一点并不是做不到的。
那么在大学期间我们如何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呢?怎样打基础呢?我有这有这样一个看法,提供给大家参考。我觉得大学期间的学习,应该从三个方面去做。
第一方面,所有的学生,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都必须学好几门最基础的课程。一个是语言,包括中文和外语,这是所有现代知识分子的基础。顺便说一下,这些年人们越来越重视外语的学习,你们的外语水平都比我强得多了,我非常羡慕。但是却忽略了对中文的学习,包括许多学中文的学生甚至到了博士阶段还有文章写不通,经常出现文字、标点的错误。有一些学生外文非常好,中文非常差,这样一个偏倚就可能失去母语,造成母语的危机。这是一个令人非常焦虑的问题。越是像北大这样的学校,问题越严重。作为一个健全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首先要精通本民族的语言,同时要通一门或者两门外文,不能偏废。在注意语言的同时,还有两门学科的修养值得注意。一个是哲学,哲学是科学的科学,哲学的思维对人很重要,无论你是学理的还是学文的,都要用哲学的思维考虑问题,有没有哲学思维是很重要的问题。还有一个是数学,数学和哲学都是最基础的学科,也同样关系着人的思维问题。当然,不同的专业对数学和哲学的要求不一样。比如学经济学的人,必须有很高的数学修养。对学中文的人,数学修养虽然不必那么高,但是你也要有一定的修养,数学是训练人的思维能力与想象力的。不同的专业有不同的要求,但所有学科的所有学生都要打好一个语言、哲学与数学的底子。这是关系到你的终生学习与终生发展的基础。
第二方面,必须打好自己专业基础知识的底子。我认为在专业学习上要注意两个要点。一个是要读经典著作。文化讲起来非常玄、非常复杂,其实都是从一些最基本的经典著作生发出来的。就我所知道的中国古典文学而言,中国早期的文史哲是不分的,中国的文史哲、中国的文化其实都是从几本书生发出来的,就是《论语》、《庄子》、《老子》这几本书,看起来很简单,但以后的中国文化就是由这些原典生发开来的。我带研究生,尽管学的是现代文学,我也要求他们好好地读《论语》,读《庄子》,读《老子》,有时间还要读《史记》,学文学的要读《文心雕龙》,就这么几本书,并不多。当然,这属于补课,按说这几本书,在大学期间就要下功夫好好地读,把它读得比较熟。读的时候最好读白本,读原文,千万不要去读别人的解释。必要的时候看一点点注释,主要应该面对白本原文、面对原著,你反复读,读多了自然就通了。有这个以后你的学术发展就有了坚实的基础。就我的专业——现代文学而言,我就要求学生主要要读三个人的著作:鲁迅、周作人、胡适。把这三个人掌握了,整个中国现代文学你就拎起来了,因为他们是领军人物。专业学习要精读几本书,几本经典著作,在这几本经典著作上必须下足够功夫,把它读熟读深读透。这是专业学习的第一个要点。第二个要点是掌握专业学习的方法。通过具体学科、具体课程的学习,掌握住专业学习的方法。这样在专业方面,你既打了基础,有经典著作做底子,同时又掌握了方法,那么以后你就可以去不断深造了。我刚才说过理科学生也要学文,那么学什么呢?我也主张读几本经典。每个民族都有自己几个原点性的作家、作为这个民族思想源泉的作家,这样的作家在他这个民族是家喻户晓的。人们在现实中遇到问题的时候,常常到这些原点性作家这里来寻找思想资源。比如说所有的英国人都读莎士比亚、所有的俄国人都读托尔斯泰、所有的德国人都读歌德,每个民族都有几个这样的大思想家、大文学家。这些大思想家大文学家,是这个民族无论从事什么职业的人都必须了解的,也是这个民族的知识的基础、精神的基础、精神的依靠。具体到我们民族,如果你对文学有兴趣,大体可以读这样几本书:首先是《论语》、《庄子》,因为这两本书是中国文化的源泉,最早的源头。第二,如果你对文学有兴趣就必须读《诗经》、《楚辞》,还要读唐诗。唐代是中国文化的高潮时期,唐诗是我们民族文化青春期的文学,它体现了最健全、最丰富的人性与民族精神。第三是《红楼梦》。这是总结式的著作,是百科全书式的著作。第四个是鲁迅,他是开现代文学先河的。我觉得理工科学生即使时间不够,也应该在以上所谈的那四五个至少一两个方面认真读一点经典著作。我建议开这样的全校性选修课,你们修这样一两门课。有这样一个底子,对你以后的发展很有益处。
第三方面,要博览群书。要学陶渊明的经验——“好读书不求甚解”,用鲁迅的话说就是“随便翻翻”,开卷有益,不求甚解。在北大有无数的讲座,我鼓励我的学生都去听讲座,听多了你就不一样了。我们北大有个传统,听课的有一半的是旁听的。课堂上老师姑妄讲之,学生姑妄听之。你睡着了也不要紧,懵懵懂懂也听到了几句话,这几句话就能让你受益无穷。我们曾经开玩笑,也是北大人比较自豪的一点,说“我们的学生就是四年睡在寝室里不起床,他听也听够了。”因为那地方信息广泛,什么消息、什么人都有,听够了出去就可以吹牛。你不要看是北大学生就怕他,他虽然什么东西都知道一点,但其实大部分都是听来的。他虽然不求甚解,但他知道一点儿就比你高明。所以你们每个人底子打好了,然后就博览群书,知识有的是读来的,有的是听来的。人才是熏陶出来的,是不经意之间熏出来的,不是故意培养出来的。我做王瑶先生的学生,王先生从来不正儿八经给我们上课,就是把我们带到他客厅沙发上胡吹乱侃,王瑶先生喜欢抽烟斗,我们就是被王先生用烟斗熏出来的。我现在也是这么带学生,我想到什么问题了,就让学生到我家的客厅来和他们聊天,在聊天中让学生受益。真正的学习就是这样,一边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把基本的经典读熟、读深、读透,一边博览群书,不求甚解,对什么都有兴趣,尽量开拓自己的视野。从这两方面努力,就打下了比较好的基础。如果你还有兴趣,那么就读研究生。硕士研究生就要进行专业的训练,博士生在专的基础上还要博。一个人的知识结构应该是根据不同的人生阶段来设计,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 三、沉潜十年:最诚恳的希望
我还要讲一个问题,读书、学习是要有献身精神的。这些年大家都不谈献身了,但是根据我的体会你真正想读好书,想搞好研究,必须要有献身精神。我至今还记得王瑶先生在我刚刚入学作硕士研究生的时候对我说:“钱理群,一进校你先给我算一个数学题:时间是个衡量,对于任何人,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要牢牢地记住这个常识——你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就看你如何支配,这方面花得多了,另一方面就有所损失。要有所得,必须有所失,不能求全。”讲通俗点,天下好事不能一个人占了。现在的年轻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把好事占全,样样都不肯损失。你要取得学习上的成功、研究上的成功,必须有大量的付出,时间、精力、体力、脑力,必须有所牺牲,少玩点甚至是少睡点觉,更没有时间来打扮自己。你打扮自己的时间多了,读书的时间就少了,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怎么安排时间,我没有一个价值判断。你打扮自己、你整天玩,那也是一种人生追求,不能说读书一定就比玩好。不过你要想清楚,这边花得多那边就有损失,你打扮的时间、玩的时间多了,那就会影响读书。想多读书就不要过分想去玩、去打扮自己。这背后有一个如何处理物质和精神的关系问题,既要物质的充分满足又要精神的充分满足,那是一种理论的说法,是一种理想状态的说法,或者从整个社会发展的合理角度说的,落实到个人是比较难实现的。我认为落实到个人物质首先是第一的,所以鲁迅先生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他说得很清楚,生存、温饱是物质方面的,发展是精神方面的。在物质生活没有基本保证之前是谈不上精神的发展的。过去我们有一种说法就是要安贫乐道,这是一种骗人的东西,千万不要上当。要你安贫乐道的人自己在那里挥霍,我们不能安贫,我们基本的物质要求要满足,要理直气壮地维护自己的物质利益。
但是你基本的物质权利得到保证了,比如你已经有助学金了,你已经基本吃饱了,你有教室,有宿舍让你住下来了,基本的生活条件已经有了,那各位同学就应该考虑如何设计、安排自己今后的一生,并为此做好准备。如果你一门心思去追求物质也可以,但你就不要想精神方面要怎么样,不要喊“我痛苦啦!我痛苦啦!”有人在全心赚钱,同时又在想“我空虚”——你不要空虚,你就是要追求享乐那就这样做好了,不必要求全。将物质要求作为人生的主要追求,那你精神方面一定有损失,这是肯定的。我对自己也有设计:第一,我的物资生活水平要在中等,最好要在中上水平。比方我需要有宽敞的书房,这不仅是一间书房的问题,这是一个精神空间的问题。我就希望有比较大一点的房子,这就与我的精神自由性联系在一起。但具备了这样一些基本的生存条件以后,就不能有过高的物质要求,因为我要求我的精神生活是第一流的。我不能同时要求精神是一流的,物质也是一流的,我不能跟大款比,那我心理永远不平衡。所以我觉得同学们应该考虑好,如果你决心偏重于精神追求,在物质上就必须有牺牲,当然前提是基本物质要求要有保证。在基本物质得到保证的基础上,你就不能拼命去追求那些东西了,这一方面你得看淡一点。有所得必有所失,这不是阿Q精神。面对大款我并不羡慕他们,但我也不鄙弃他们,他们有他们的价值,有他的追求。只要你是诚实劳动得到你应该得到的东西,我尊敬你,但是我和你不一样,我追求的是精神。我讲的献身精神不是像过去讲的那样,什么物质也不要只是去献身,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年轻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贪得无厌,什么都想得全,恨不得什么都是第一流的,稍有一点不满就牢骚满腹,我见过很多同学都有这种问题,这是不行的。这是你做的选择,有所得就有所失,有所失反过来才又会有所得。
另外在学习上,必须要潜下来,我一再跟学生说:“要沉潜下来”。我有一个对我的研究生的讲话,这个讲话后来整理成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沉潜十年》。“沉”就是沉静下来,“潜”就是潜入进去,潜到最深处,潜入生命的最深处,历史的最深处,学术的最深处。要沉潜,而且要十年,就是说要从长远的发展着眼,不要被一时一地的东西诱惑。我觉得很多大学生,包括北大的学生都面临很多诱惑。北大学生最大的问题就是诱惑太多,因为有北大的优势要赚钱非常容易。我想烟台诱惑少一点,这是你们的优势。还有就是很容易受外界环境的影响,很多北大学生刚入学的时候非常兴奋,充满种种幻想。一年级的时候混混沌沌的,到了二三年级就觉得自己失去目标了,没意思了。看看周围同学不断有人去经商,去赚钱,羡慕得不得了。再看到有人玩得非常痛快,也羡慕得不得了,所以受环境的影响变得越来越懒惰。现在大学生的致命弱点就是懒惰——北大有所谓“九三学社”的说法:早上九点起床,下午三点起床,受周围环境的影响一门心思想赚钱,一门心思想这样那样。有的人非常热心地做社会工作,我不反对做社会工作,但有的人目的性极强,过早地把精力分散了,就无法沉下来,缺少长远的眼光,追求一时一地的成功。同学们要记住你现在是人生的准备阶段,还不是参与现实,还不是赚钱的时候。当然你做勤工俭学是必要的,也是应该提倡的,但是你不能在大学期间只忙于赚钱,要不然以后你会后悔的。因为你一生之中只有这四年是独立自由的,只有权利而没有义务的,赚钱以后有的时间赚,从政以后有的时间搞。这四年你不抓紧时间,不好好读书,受种种诱惑,图一时之利,放弃了长远的追求,底子打不好,以后是要吃大亏的,会悔之莫及。
我跟我的学生谈得非常坦率,我说:我们讲功利的话,不讲大道理。在我们中国这个社会有三种人混得好。第一种人,家里有背景,他可以不好好读书。但他也有危险,当背景出了问题,就不行了。最后一切还得靠自己。第二种人,就是没有道德原则的人,为达到目的,无论红道、黑道还是黄道,他都干。但对于受过教育的人,毫无道德原则的什么事都干,应该是于心不甘的吧。第三种能站住的人就是有真本领的人,社会需要,公司需要,学校也需要。
所以既没好爸爸,又有良心有自己道德底线的人,只有一条路——就是有真本事。真本事不是靠一时一地的混一混,而是要把自己的基础打扎实。今后的社会是一个竞争极其激烈的社会,是一个发展极其迅速的社会。在这种发展迅速、变化极快、知识更新极快的社会,你要不断地变动自己的工作,这就靠你们的真本事。大家要从自己一生发展的长远考虑,就是讲功利也要讲长远的功利,不能从短时的功利考虑。我们不必回避功利,人活着自然会有功利的问题。大家应该抓好自己的这四年时间,把自己的底子打好。这样,你才会适应这个迅疾万变的社会。“沉潜十年”就是这个意思。现在不要急着去表现自己,急忙去参与各种事。沉下来,十年后你再听我说话,这才是好汉!因此,你必须有定力,不管周围怎么样,不管同寝室的人怎么样,人各有志,不管别人怎么做生意,不管别人在干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我就是要扎扎实实地把底子打好。要着眼于自己的长远发展,着眼于自己的、也是国际、民族的长远利益,扎扎实实,不为周围环境所动,埋头读书,思考人生、中国以及世界的根本问题,就这样沉潜十年。从整个国家来说,也需要这样一代人。我把希望寄托在十年后发表自己意见的那一批人身上,我关注他们,或许他们才真正决定中国的未来。中国的希望在这一批人身上,而不在现在表演得很起劲的一些人,那是昙花一现!沉潜十年,这是我对大家最大、最诚恳的希望。
在沉潜的过程中,还有一个问题要注意。读书特别是读经典著作的时候,会面临两个难关:第一,面对经典你进不进得去。你读《庄子》、《论语》、《楚辞》、《诗经》,甚至读鲁迅,都有这个问题。所谓进不进得去是讲两个障碍,第一就是文字关。现在中文系许多学生古文都读不通了,标点都不会点了,那你还谈什么进去,这就是文字关。还有更难的,中国的文化是讲感悟、讲缘分的。你读得滚瓜烂熟却不一定悟得到,找不到它的底蕴,体会不到它的神韵,也就无缘。有的人就是把《论语》、《孟子》都背下来了,但你听他讲起来还是隔的,所以很难进去。进去以后更难的就是出来的问题,因为东西方传统文化都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博大精深。在你没读懂的时候你可以对它指指点点,你读得越懂就越佩服它,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你就被他俘虏了,跳不出来了;这样,你就失去了自我,还不如不进去的好。
我现在就面临这个问题。有人问我:“钱先生,您和鲁迅是什么关系?”我说了三句话:第一、我敢说我进去了。进去很不简单啊,这是很高的自我评价;第二、我部分地跳出来了;第三、没有根本地跳出来。所以有人说“钱理群走在鲁迅的阴影下”。不是我不想跳,我当然想能跳出来超越鲁迅,能成为鲁迅的对手——那是什么境界啊!所有的学者都向往这样一个境界。在这个问题上,如果没有足够的文学力量,没有足够的思想力量,没有足够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是跳不出来的。在某种意义上,你失去了自我,所以这是更难的一点。记得当年闻一多先生去世的时候郭沫若对他的一个评价:“闻先生终于进去了!但是闻先生刚刚出来的时候就被国民党杀害了。这是‘千古文章未尽才’。”我们讲“沉潜”也面临这个问题:你怎么“进去”又怎么“出来”。这是非常困难的,大家对这样的前景要有充分的认识,不要把它简单化。否则你沉了一年又进不去,觉得很苦就退出来了。更不能“三分钟热度”,受到某种刺激,比如说今天听了我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兴奋了,明天就进图书馆了,进了几天,或者几个星期,或者遇到了“拦路虎”,啃不下去了,或者看到别人都玩得很痛快,觉得自己这么苦读,有点划不来,就不干了。这样不行,不能知难而退,要知难而进,不能半途而废,要坚持到底,“沉潜”就要有一种韧性精神。鲁迅曾经谈到天津的“青皮”,也就是一些小无赖,给人搬行李,他要两块钱,你对他说这行李小,他还说要两块,对他说道路近,他还是咬死说要两块,你说不要搬了,他说也仍然要两块。鲁迅说:“青皮固然是不足为法的,而那韧性却大可以佩服”。就是你认准一个目标,比如说我要沉下来读书,那就死咬住不放,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无论遇到多少挫折,失败,都不动摇,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这叫认死理,拼死劲——听说山东汉子就有这样的传统,你们的父老乡亲中就有这样的人,在我看来,要干成一件事,要干出个模样,就得有这样的精神,有这股劲头。这看起来有点傻,但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傻劲,而现在的人都太聪明了。但不要忘了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作“聪明反被聪明误”,我看到某些聪明人,特别是年轻的聪明人,常常会有这样的杞人之忧。当然,我也没有意思要将沉下来读书、思考这样的选择绝对化,神圣化,好象非得如此不可。我希望大家沉潜十年,不是说不沉潜十年这个学生就不行了,人各有志,是不必也不能强求的。但你如果有志于此,那我就希望你沉潜十年,你实在沉潜不了,那也就罢了,但是你得找到适合你自己的事去做,找到适合你自己的生存方式。
四、读书之乐:以婴儿的眼睛去发现
话又说回来,读书是不是就只是苦呢?如果只是一件非常苦的事情,那我在这里号召大家吃苦我就不讲道德了。世上真正的学术,特别是具有创造性的学术研究是非常愉快的。现在我讲学术的另外一个方面。这话要从我读中学时说起。我读中学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好的学生,很受老师宠爱,品学兼优。我高中毕业的时候,语文老师劝我学文学,数学老师劝我学数学,当然后来我学了文学。高考时用今天的话说“非常牛”,所以我报考了取分最高的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
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学校让我向全校的学生介绍学习经验,讲一讲为什么学习成绩这么好。我是南师大附中的学生,我的经验现在在南师大附中还很有影响,我们学校的同学老师到现在还记得我的经验。我也向大家介绍一下,我说:“学习好的关键原因是有兴趣,要把每一课当作精神享受,当作精神探险。我每次上课之前都怀着很大期待感、好奇心:这一堂课老师会带着我们去发现一个什么样的新大陆?我上课之前都作预习,比如今天讲语文我会先看一遍,然后带着问题去听课,怀着一种好奇心去学习。”这一点其实说到了学习的本质。学习的动力就是一种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当时只是一个中学生朦胧的直感,后来才体会到这背后有很深的哲理。
作为人的我和周围的世界是一种认知的关系。世界是无限丰富的,我已经掌握的知识是有限的,还有无数的未知世界在等着我去了解。而我自己认识世界的能力既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基于这样一种生命个体和你周围世界的认知关系,就产生了对未知世界的期待和好奇,只有这种期待和好奇才能产生学习探险的热忱和冲动。这种好奇心是一切创造性的学习研究的原动力。带着好奇心去读书去探索未知世界,你就会有自己的发现。读一本书、一篇小说,不同的人对它有不同的发现。同样一篇小说十年前读,我有发现,到十年后读我仍然会有发现,这是一个不断发现的过程。为什么你能有这样的发现,别人做不了?显然是你内心所有的东西被激发了以后你才能有所发现。因此你在发现对象的同时也发现自己,这是一种双重发现——既是对未知世界的发现,更是一种对自我的发现。我们用一句形象的话来说,当你读一篇好的小说的时候,你自己内在的美和作品的美都一起被发掘出来了,于是,你发现自己变得更加美好了,这就是学习的最终目的。因为这样,对外在世界和对你内在世界的不断发现便给你带来难以言说的愉悦、满足感和充实感,所以就形成一个概念:“学习和研究是一种快乐的劳动”。金岳霖先生说读书研究是为了好玩,就是说的这个意思。从本质上说,学习和研究是游戏,一种特殊游戏。它所带来的快乐是无穷无尽的。
读书是常读常新的。我读鲁迅的书有无数次了,但是每一次阅读,每一次研究都有新的发现。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这就有一个问题,你如何始终如一地保持这种学习、探讨、发现的状态,从而获得永恒的快乐?很多同学是一个时期读书读得很快乐,有发现,但读得多了就没有新鲜感了,好像就这么回事。你得永远保持新鲜感和好奇心才能保持永远的快乐——这是会读书与不会读书,真读书与假读书的一个考验。我也在不断地探讨这个问题,后来还是从北大的一个老教授、一位诗人——林庚先生那里找到了答案。林庚先生上的最后一堂课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林庚先生的绝唱。大概是八十年代的时候,系里让我组织退休的老教授来上最后一堂课。当时我去请林先生讲课时,他就非常兴奋,整整准备了一个月,不断的换题目,不断的调整内容,力求完美。他那天上课是我终生难忘的,他穿着一身黄色衣服,黄皮鞋,一站在那儿,当时就把大家镇住了。然后他开口讲诗,说“诗的本质是发现,诗人要永远像婴儿一样睁大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围的世界,发现世界新的美。”然后他讲了一首我们非常熟悉的唐诗,讲得如痴如醉,我们听得也如痴如醉。这堂课上完了我扶他走,走出教室门口就走不动了。回到家里就大病一场,他是拿他生命的最后一搏来上这堂课的,所以就成了绝唱。他自身以及他的课都成了美的化身,给人以美的享受。这是极高的教学境界。
林庚先生的一个观点就是要像婴儿一样,睁大好奇的眼睛来看世界,发现世界新的美。所谓婴儿的眼光就是第一次看世界眼光和心态,这样才能不断产生新奇感。你读鲁迅的作品,打开《狂人日记》,不管你研究多少回了,都要用第一次读《狂人日记》的心态,以婴儿的好奇心去看,这样才能看出新意。我想起美国作家梭罗在他的《瓦尔登湖》里提出的一个很深刻的概念:“黎明的感觉”。每天一夜醒来,一切都成为过去,然后有一个新的开始,用黎明的感觉来重新感觉这个世界,重看周围的世界都是新的。黎明的感觉,就是我们中国古代所说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每一天都是新的,这时你就会不断地有新的发现,新的感觉,有新的生命诞生的感觉。我想向同学们提一个建议:你们每天早晨,从宿舍到教室看够了烟台大学的一切。明天早晨起来,你试试用第一次看周围世界的眼光,骑自行车走过烟台大学的林荫大道,再看看周围的人、周围的树,你就会有新的发现。重新观察一切,重新感受一切,重新发现一切,使你自己进入生命的新生状态,一种婴儿状态,长期保持下去,就有一颗赤子之心。人类一切具有创造性的大科学家,其实都是赤子。
今天讲大学之大,大在哪里?就在于它有一批大学者。大学者大在哪里?就在于他们有一颗赤子之心,因而具有无穷的创造力。刚才讲的金岳霖先生他天真无邪、充满了对自己所做事业的情感,而且是真性情,保持小孩子的纯真无邪、好奇和新鲜感。这样才能够有无穷无尽的创造力。这就是沈从文说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他们有星斗般的文章,又有赤子之心。说到真性情,我想稍微做一点点发挥,一个真正的学者,知识分子,他都有真性情,古往今来皆如此。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孔子、庄子、屈原、陶渊明、苏轼哪一个不是有真性情的人,鲁迅也有真性情。而今天保留真性情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必须面对这个现实。鲁迅说过:中国是一个文字的游戏国,中国多是些做戏的虚无党。今天的中国知识分子,今天的中国年轻一代,也可能包括大学生,连我自己在内都在做游戏,游戏人生。而且这戏必须做下去,而且如果谁破坏了游戏规则就会受到谴责,为社会所不容。所以我经常感觉到,现在我们面临全民族的大表演。我进而想起鲁迅的一句格言:“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敢”其实是和“真”联系在一起,在“敢”之外还应真说、真笑、真哭、真怒、真骂、真打。可怕的是“假说”、“假笑”、“假哭”,甚至“骂”和“打”也是“假骂”、“假打”,仅仅是一种骗人喝彩的表演。我们现在缺少的是真实的深刻的痛苦,真实的深刻的欢乐。所有这些归根到底还是怎么做个真性情的人的问题。大学之所以大,就在于它聚集了一些真性情的人。本来年轻的时候就是真性情的时代,人到老了,总要世故的。最真实的时候就是青年时代,就是在座的各位,如果这时你还没有真性情,那就完了。我现在发现,年轻人比我世故得多,我成了“老天真”了。人家经常说:“钱老师,你真天真!”这是季节的颠倒!你们才是该天真,我应该世故!
五、两层理想:永远活出生命的诗意与尊严
要保持赤子之心很难,怎么能够一辈子保持赤子之心?这是人生最大的难题。在这方面我想谈谈我个人的经验,因为在座的还有一些将要毕业的同学,我想讲点当年我大学毕业后的遭遇以及我是如何面对的,这可能对在座的即将毕业的同学有点意义。大家一步入社会就会发现社会比学校复杂千百万倍,大学期间是一个做梦的季节,而社会非常现实。人生道路绝对是坎坷的,会遇到很多外在的黑暗,更可怕的是这些外在的黑暗都会转化为内在的黑暗、内心的黑暗。外在压力大了以后,你就会觉得绝望,觉得人生无意义,这就是内在的黑暗。
所以你要不断面对并战胜这两方面的黑暗,就必须唤醒你内心的光明。我为什么前面强调打好底子?如果你在大学期间没有打好光明的底子,当你遇到外在黑暗和内在黑暗的时候,你心里的光明唤不出来,那你就会被黑暗压跨,或者和它同流合污,很多人都走这个路子。
你要做到不被压垮,不同流合污,在大学里要打好光明的底子,无论是知识底子还是精神底子,内心要有一个光明的底子。我自己每当遇到外在压力的时候,总是为自己设计一些富有创造性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在这一过程中抵御外在和内在的黑暗。压力越大,书读得越多,写东西越多,我每一次的精神危机都是这样度过的。我经常讲,我们对大环境无能为力,但我们是可以自己创造小环境的。我一直相信梭罗的话:人类无疑是有力量来有意识地提高自己的生命的质量的,人是可以使自己生活得诗意而又神圣的。
这句话可能听得比较抽象,我讲具体一点。我大学毕业以后由于家庭出身,由于我一贯自觉地走“白专”道路,所以尽管我毕业成绩非常好,但是就不准许我读研究生。他们说:“钱理群,你书读的还不够吗?正是因为书读得多,你越来越愚蠢。再读书,你要变修正主义了。你的任务是到底层去去工作。”所以大学毕业以后我被分到贵州安顺,现在看是旅游胜地了,当时是很荒凉的。你想我是在北京、南京这种大城市长大的,我一下子到了一个很边远的底层,又正遇上饥饿的时代,饭都吃不饱。我被分到贵州安顺的一个卫生学校教语文。我印象很深,一进课堂就看到讲台前面放了一个大骷髅头标本。卫生学校的学生对语文课程根本不重视,我讲课没人听。对我来说,这是遇到了生活的困境,是一个挫折、一个坎坷。话说回来,这对当地人来说不是坎坷,他们也那样活下去了,但从我的角度来说,是一个坎坷。我当时想考研究生,想跳出来,人家不让我考。这个时候怎么办?我面临一个如何坚持自己理想的考验。我就想起了中国古代的一个成语:狡兔三窟。我给自己先设了两窟,我把自己的理想分成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现实的理想,就是现实条件已经具备,只要我努力就能实现的目标。当时我分析,自己到这里教书虽然对我来说是一个坎坷,但是毕竟还让我教书,没有禁止我教书,所以我当时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我要成为这个学校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而且进一步,我还希望成为这个地区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我把这个作为自己的现实目标,因为让我上课,就给了我努力的余地。于是我走到学生中去,搬到学生的宿舍里,和学生同吃同住同劳动,和学生一起踢足球,爬山,读书,一起写东西。这个过程中,我从我的学生身上发现了内心的美。我全身心投入给学生上课,课上得非常好,我就得到一种满足。人总要有一种成功感,如果没有成功感,就很难坚持。我当时一心一意想考研究生,但是不让考,所以我从现实当中,从学生那里得到了回报,我觉得我生命很有价值,很有意义,也很有诗意。我还写了无数的诗,红色的本子写红色的诗,绿色的本子写绿色的诗。我去发现贵州大自然的美,一大早我就跑到学校对面的山上去,去迎接黎明的曙光,一边吟诗,一边画画。为了体验山区月夜的美,我半夜里跑到水库来画。下雨了,我就跑到雨地里,打开画纸,让雨滴下,颜料流泻,我画的画完全象儿童画,是儿童感觉。我坚持用婴儿的眼睛去看贵州大自然,所以还是保持赤子之心,能够发现人类的美、孩子的美、学生的美、自然的美。虽然是非常艰难的,饭也吃不饱,但是有这个东西,我度过了难关,我仍然生活得诗意而神圣。也许旁边人看见我感觉并不神圣,但是我感觉神圣就行了,在这最困难的时期,饥饿的年代,文革的年代,我活得诗意而神圣。我后来果然成为这个学校最好的老师,慢慢地在地区也很有名,我的周围团结了一大批年轻人,一直到今天,我还和他们保持联系,那里成了我的一个精神基地。
但另一方面,仅有这一目标,人很容易满足,还得有一个理想的目标。理想目标就是现实条件还不具备,需要长期的等待和努力准备才能实现的目标。我当时下定决心:我要考研究生,要研究鲁迅,要走到北大的讲台上去向年轻人讲我的鲁迅观。有这样一个努力目标,就使我一边和孩子们在一起,一边用大量的业余时间来读书,鲁迅的著作不知读了多少遍,写了很多很多研究鲁迅的笔记、论文。文革结束以后,我拿了近一百万字的文章去报考北大,今天我之所以在鲁迅研究方面有一点成就,跟我在贵州安顺打基础很有关系。但是这个等待是漫长的,我整整等了十八年!我一九六零年到贵州,二十一岁,一直到一九七八年恢复高考,三十九岁,才获得考研究生的机会。那一次机会对我来说是最后一次,是最后一班车,而且当我知道可以报考的时候,只剩下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准备的时候,连起码的书都没有。当时我并不知道北大中文系只招六个研究生,却有八百人报考;如果知道了,我就不敢考了。在中国,一个人的成功不完全靠努力,更要靠机会,机会是稍纵即逝,能否抓住完全靠你,靠你原来准备得怎样。虽然说我只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但从另一个角度说我准备了十八年,我凭着十八年的准备,在几乎不具备任何条件的情况下,仓促上阵。我考了,而且可以告诉大家,我考了第一名。我终于实现了我的理想,到北大讲我的鲁迅,明天我还要给烟台大学的同学讲我的鲁迅观。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我当初没有抓住机会,没有考取北大的研究生,我可能还在贵州安顺或者贵阳教语文,但我仍不会后悔。如果在中学或是大学教语文的话,我可能没有今天这样的发展,我有些方面得不到发挥,但是作为一个普通的教师,我还是能在教学工作中,就象几十年前一样获得我的乐趣,获得我的价值。
我觉得我的经验可能对在座朋友有一点启示,就是你必须给自己设置两个目标,一个是现实目标,没有现实目标,只是空想,你不可能坚持下来。只有在现实目标的实现过程中,你不断有成功感,觉得你的生活有价值,然后你才能坚持下去;反过来讲,你只有现实目标,没有理想目标,你很可能就会满足现状,等机会来的时候,你就抓不住这个机会。人总是希望不断往上走的,所以我觉得人应该有现实目标和理想目标这样两个目标,而且必须有坚持的精神。你想对于我,十八年是一个什么概念,是我二十一岁到三十九岁这十八年。所以一个人的选择是重要的,更可贵的是有坚持下来的恒心,有定力。这十八年有多少诱惑,多少压力,不管怎样,认定了就要这么做。你可以想见文化大革命那种干扰多大呀,不管这些干扰,你要认定我要这么做,认定了,坚持下来,你总会有一个机会。即使没有机会实现理想目标,你还有一个可以实现的现实目标。大家可以体会到,在中国的现实下,人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很小,但并不是毫无作为的,人是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在小环境里掌握自己的命运,也就是我刚才所说的,人是可以使自己在任何条件下都生活得诗意而神圣。
我就是把这样的经验带到我进入北大之后的几十年生命历程之中。在这后几十年中,我的生活仍然有高峰,有低谷,有时候是难以想象的压力,身心交瘁,内外交困,但是我始终给自己设置大大小小的目标。一个人的生命、生活必须有目标感,只有大目标、大理想是不行的,要善于把自己的大理想、大目标、大抱负转化为具体的、小的、可以操作的、可以实现的目标。我把读一本书、写一篇文章、编一本书、策划一次旅游或者到这来演讲这样的一件一件事情作为具体的目标,每一次都带着一种期待、一种想象,怀着一种激情、冲动,全身心地投入其中、陶醉其中,用婴儿的眼光重新发现,把这看作是生命新的开端、新的创造,从中获得诗的感觉。我每一次上课都非常紧张——包括这一次上课。因为我要面对新的对象,虽然我讲的内容有讲稿,但是诸位是陌生的对象,我就很紧张。我这一套东西年轻人能不能接受?烟台大学的学生能不能接受?我是你们的爷爷辈,爷爷和孙子之间能对话吗?而且还是我所不熟悉的,一个远方海滨城市的孙子辈,能够听懂我的话吗?我在北京就开始准备,昨天晚上还在准备,一直到今天,我看了好几遍讲稿,反复琢磨,有一种新鲜感、一种期待感。现在从现场反应看来大家接受了我,我就有一种满足感。有些内容可能是重复的,但是在我讲来却充满激情,因为我有新鲜感,有一种创造感。尽管这是一次普通的演讲,但它是一次新的创造,是一种新的发现,包括对诸位的发现,也是对我自己内心的发现。而且我追求生命的强度,要全身心地投入。大家看我的演讲的风格就是全身心地投入。我曾经给北大的学生有一个题词:“要读书就玩命地读,要玩就拼命地玩。”无论是玩还是读书都要全身心地投入,把整个生命投入进去。这样才使你的生命达到酣畅淋漓的状态,这是我所向往的。
在我结束演讲的时候,送给大家八个字:沉潜、创造、酣畅、自由。这也是我对演讲的主题——“大学之大”的理解。我觉得“大学之为大”,就在于首先它有一个广阔的生存空间。顺便说一下,我今天参观了贵校,我看你们的校园很大,宿舍很大,教学楼很大,这基本上就有了一个大的生存空间。然后更主要是提供大的精神空间。所以刚才强调读书要广、要博就是要有一个大的精神空间。所谓大学就是在这样一个大的生存空间和精神空间里面,活跃着这样一批沉潜的生命,创造的生命,酣畅的生命和自由的生命。以这样的生命状态作为底,在将来就可能为自己创造一个大生命,这样的人多了,就有可能为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以至为整个世界,开创出一个大的生命境界:这就是“大学之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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