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注定是学外语的一代;而未来的中国人,则一定是有“世界”观的人。这个念头,几年前在我头脑中偶然蹦出,最近一年则是不断地、愈发强烈地向外跳。我现在就是依照这样的观念在教学生、鼓励年轻人。
以下讲述的,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大约半年前,我的一个老朋友给我打电话。他的宝贝儿子正在我所教书的清华经管学院作本科生。朋友夫妻两人筹划让孩子参加海外交换项目,一家三口,意见完全不一致。大到去哪个国家、什么学校,小到交换时选什么课,都考虑得很多、很细,但莫衷一是,各有各的打算。于是,老朋友希望听听我的意见,说是让“专家”帮着拿个主意。
这朋友与我有三十多年的交情,他的孩子就像是我的孩子。我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与孩子随意聊天,对这个孩子进行判断,然后提出了我的建议。我觉得这个孩子的天分好,考试能力强,他爸爸本分踏实,家风也不错,如果早点历练出来,有更多可把握的机会,应该会有非常好的前途。所以,我支持他尽早出去交换,但建议他出去就不要再上什么专业课了,要多花时间去看世界。
首先,是去哪里。我建议他先去欧洲一个整学期,然后再到美国一个夏季学期。或者是相反,总之是要在半年左右的时间里,把两处都转一圈。我推荐前一个方案。我以为,在这个孩子的一生中,无论留学、还是工作,美国的可能性都远远大于欧洲。也就是说,孩子将来以非旅游者的身份去美国的机会,要远远多于欧洲。所以,欧洲可能会是他认知上的一块短板。
其次,就是选哪个学校,学些什么。我的建议是找个名城的名校,学些历史和文化方面的课程。我的原话是:“在欧洲,选一门与所在国有关的历史文化类课程,再学学欧洲史或世界史,感受一下在海外上课的味道就行了,不要超过三门课。在美国也是一样,学一门美国史,如有可能再学一门美国人讲的世界史,也就够了”。
我对这孩子说,如果我对大学的认识没有大错误,名校给本科生上的课程,水平都差不多。好不会好到哪里去,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就像麦当劳和肯德基,全世界的店都差不多。所以,找个好学校,选两门课意思意思,有个学生身份,是个“有组织”的人,就行了。我特意对他强调说:“别把上课太当回事,重要的是旅行,与人接触、交谈,到处去看”。
我当年去哈佛访问学习三个月。临行前,赵纯均老师半闲谈、半叮嘱地对我说,多交流,别怕花钱。我这辈子对赵老师言听计从、执行得比较到位的,大概就这一件事,但却受益无穷。每月1000块美元的生活补助,我就用来干两件事,一是请老师吃饭,二是买他们推荐的书。哈佛教授有钱,你请他一次,他请你两次,结果,私下里得到的,比课上听来的更有启发性,都是货真价实的硬货。
我个人的经历,我没有和孩子细说,所以,当孩子听到我说别把上课看得太重之类的话时,我发现他已经有些错愕了。但他还是坚持问我去哪里旅行、看些什么之类的问题。我回答他,就以博物馆和美术馆为线索吧。为什么我建议你选历史名城里面的名校呢?就是为了一个方便。名城里面可看的东西多,同时,去周边看其它的名胜,交通上一般也方便。
我和孩子说,就以我最喜欢的大都会博物馆、卢浮宫和大英博物馆来说,随便哪一个,都值得转半个月的。而且,你看了半个月,还感觉跟没怎么去过似的。这就是世界文明的丰富和博大。依照我的判断,你其实专业上会非常优秀,但限制你未来发展的,是你的视野。我和你爸爸这一代人是先天不足,没这个条件。我们就是学英语的一代,快三十岁了才出国,英文还不过关,看世界也就是看个皮毛;而你们这一代人有条件在人生早期就把语言关过了,你们也有钱了,能够到实地去感受世界文明。一句话,我们靠看书,你们考亲历,境界完全不同。
我说,用博物馆了解世界文明,是个捷径,但每个人的招法都不一样。我的体会是:在很多展厅里面,你可能就喜欢看一幅画。但这一幅画,就会给你讲述一个时代,讲述无数有趣、有关联的故事。很多时候,为了搞清楚这幅画背后的故事,就要去图书馆找书看,了解一个画家,了解画中的故事,无形中就牵带出了很多历史中的人和事。一幅作品,有时会让你去看好几次。
渐渐地,你的所看所知,就和正史、野史,以及文学作品有了勾连,人的精神世界就开始形成,兴趣和理想就开始长丰满了、长结实了。这时,也就开始形成独立思考和独立判断的本钱。这就是所谓的“见识”。去看博物馆,并不是单纯为了看那些展品。那些东西就是些直观的由头,离开了这个由头,就没有了趣味。但只为了那个由头,就因小失大了。
我对孩子说,多带几本好的中文历史书,最好是名著的中文译本。你刚出国,虽然外语基础不错,但那种应付考试的能力,出去听课交流开始时也会有问题,特别是历史和文化领域,隔行、专业词汇多,估计你光靠英文书不见得完全搞得懂,记得住。所以,来个短平快的,中英对照走捷径,上课和考试的压力小些,才有时间去参观。总之,课不重要,开眼界、聊天才重要。
我向这个孩子提出了“四不要”的原则:第一,不要想着省钱,多请同学吃饭;第二,不要怕逃课;第三,不要想着自己是管理专业的;第四,不要太功利,老想着什么有用、什么没用。
这时,我发现孩子已经完全懵掉了,就没再接着放开讲。我对孩子说:“你回去就把我的话转告给你爸妈,你爸也是念过清华的人,如果信我呢,具体事情他去操办就行了”。
孩子礼貌地告辞,临出门疑惑地问:“叔叔,这样行吗?我如果就这样在外面晃荡半年,差了好多学分怎么办”?我平和地对他说:“回去吧,和你爸你妈原话复述,说宁叔叔就是这么说的”。
朋友下午打电话来感谢,没有说细节。我也没好意思问他听了之后,是个啥想法,毕竟大家都是会含蓄的年纪了。我想起了伟大领袖那句著名的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半年来,我一直回想这件事,经常扪心自问:如果事关我自己,我会做这样的选择吗?想来想去,我觉得就算是事关自己,做这样的选择,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也就是说,如果真的再给我一次年轻的机会,我至少有90%的概率要做这个事。道理很简单,这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一般人不作这种离经叛道的选择,更多地是基于学业的角度,就像孩子临走时问我的问题:学分怎么办?但我觉得,第一,在本科生的专业课这个层次,清华和海外大学没什么差距,所以,在哪里上都一样;第二,对于清华经管学院的学生,用三年时间修满三年半的学分,也不是什么难事。把这两个问题想明白了,问题的本质就显露出来了,就是:用半年海外交流的时间,学习西方的的历史文明,值不值?
至少对于这个孩子,我觉得值。因为科学与民主的口号虽然在中国已经呼了大约一百年了,但因为多方面的因素,中国人对于世界文明的认识还比较肤浅,特别是在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这些领域,我们还比较封闭。所以,对于未来一代中国人来说,亟需建立准确的世界“观”。这是中华文明的希望所在。
过去,我们因为穷和落后,对西方的认识大多停留在“师夷长技”的层面上,过于务实。现在,中国富了,应该有一些人去盘盘“道”了。这是清华这类学校的责任,如果这类学校出不了基辛格、德鲁克这样的人物,中国的希望就渺茫了。
不过,至于是否要选择在海外交流期间去学历史、看博物馆,这是具体的方法问题,倒可以商榷的。我提出的只是建议,不是真理,我的建议主要基于我自己的兴趣和人生体验,不一定适合他人,甚至很偏颇。但有一点,我倒是很自信:就是年轻人要敢于打破常规,敢于离经叛道,敢于用青春“赌明天”。
我常常对学生说:所有真正学会的东西,都不是跟随老师学的、都是自学的;而真正有用的东西,也大多都是自己经历过、体验过的东西。我建议朋友的孩子用历史的线索去了解世界,主线是出去旅行看博物馆和美术馆,辅线是选修一两门文化和历史课程,就是这种观念的反映。中国古人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也是强调用“知”和“行”来理解世界。
我自己的体会是:读书和行路,相辅相成。博物馆和美术馆的藏品看多了,书本里的历史一下子就鲜活了;跑过的地方多了,地图自然就看得多,地理的概念无形中就建立起来了,而且,这时的地理是有人文含义在里面的历史。
比如,卢浮宫里有很多关于北非的展品,看得兴起,说不定就跑到埃及看看。就这一件事,耗时也许一周,但一个人对于文明的理解说不定就会提高一大块。我觉得其收获远远大于学一门课。
总之,我觉得如果这孩子真的大半年跑下来,欧美走一圈,该看的都看了,以后再听人家讲什么,头脑中反映出来的都是“活”的内容。甚至,听欧洲人和美国人讲同一部世界史,都能听出这里面的差异,更能理解丘吉尔所谓“永恒的国家利益”。这是成大器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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